拂晓 Chp.8
这个铅灰色的世界。
每个人，每天，带着怨气起床，在车尾气中穿梭，忍受噪杂的喇叭声、路怒族的咒骂，到了单位挤出笑脸寒暄、卯足了劲儿讨好领导，快下班数着秒针，不知道在为什么而迫不及待。一天可能说很多话，但几乎每一句都不真的想说。到了晚上，身心俱疲，将被子扯到身上，就像盖棺材板。
那是渗入每个人骨头的麻木，锈蚀灵魂，拖慢血液流速。
史小军一迈进那家小饭店的门，老板就迎了上来，掏出右边口袋的软中华（左边口袋的红塔山是待客的），一边塞给史小军一边拍他肩膀，“新进的活鲤鱼，叫你嫂子炖一条？”
“那敢情好啊。”史小军笑，指了指龙小羽，“这我朋友，小罗。“
”得嘞，里边雅座，你们聊着。“老板和龙小羽握了握手，他忙得像个提溜转的陀螺，朝里面一指，就扔下他俩往后厨去了。
史小军坐下，拿过桌上的塑封餐牌，一边看一边抽着烟，他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，但龙小羽感觉到，他心不在焉。
史小军最近是有点不痛快。受伤之后他本来不想休假的，反正也没伤筋动骨，就包着纱布回到了派出所，那天晚上他们抓住了小公园里出没了有一阵的一个暴露狂，史小军将他拷在暖气片上就去干自己的活去了。
过了一会儿，同事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嘲讽那个人，说着说着，突然有人说了句，“你说他也不算构成伤害哈？除了心理变态，也就算有伤风化，跟园子里那帮人有什么区别？”
这人刚说完，就有人给了他椅子一脚，往史小军那边使眼色。史小军这会儿正在稿纸上行走的笔停了，他不用回头，就知道身后那帮好同事在用怎样促狭的眼神相互交流。
史小军将钢笔盖好了，推开椅子站起来伸了个懒腰，他这么做的时候倒把同事都吓了一跳，那个提问的很明显地瑟缩了一下。
史小军什么也没说，吹着口哨就跑了。
他没有觉得屈辱，只是觉得无聊，还有孤独。这几天没事做，史小军发现自己筋骨都不大松快。
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干多久，他知道曾笼罩在阿兰身上的阴影，现在完全已经笼罩在他身上了。
鱼上桌了，史小军动筷把鱼肉挑开，往上浇了两勺汤，然后用汤匙将鱼肚子上的肉舀到龙小羽的餐碟里，动作娴熟一气呵成，龙小羽看得有点呆。
史小军做完这些，就朝椅背一靠，看着他吃。
龙小羽：“你不吃吗？”
史小军拎起一瓶啤酒，放在桌沿向下一磕弄开了瓶盖，“我说吃饭，那就是喝酒的意思。”
于是闷头喝酒，史小军今天话少得惊人，龙小羽脸颊染了点粉色，他俩旁边十二瓶装的一箱啤酒已经空了，史小军正动手开第二箱。
“遇上什么事了吗？”
史小军的动作一顿，看龙小羽的眼睛亮晶晶的，笑了，“你好像第一次问我的事。”
“是吗……不记得了。”
“没什么大不了。”史小军倒酒，“一些无聊的人，无聊的事。”
龙小羽低头挑鱼肉里的刺，过了一会儿，他说，“我身边的人很好。”
“啊？”
“我从小到大，一直遇到贵人，我猜我应该是个命很不好的人，总是有坏事发生……但也总有人伸手把我拉出来。我想着我人生的意义就是一个一个回报他们，谁对我好，我就要对他更好……我只是没想到，有的时候在他们的角度是会有冲突的……”
他的声音越来越低，史小军始料未及，不知道是什么碰到了他的开关，他几乎从来不说自己的事，“你说你身边的人不好，大概是因为……你的命很好吧。”
史小军心里略微有点惊喜，像是偶然落进掌心的雪花那样，龙小羽愿意揭开幕布的一角让光透进来，但他也有点惶然，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接受得了突然的推心置腹。
”你怎么知道我的命好呢？你很少问我的事。“
”有的时候不需要问吧，“龙小羽回答，”我知道你每天是怎样工作的，见过你妻子……我也一直和你呆在一起。“
”果然是她去找你了，我就说这手笔看着眼熟。这么多年完全没长进。“
”其实没什么，你知道她伤不到我。“他微笑，”除了暴躁点，看得出……对你很上心。“
”晚了知道吗？我已经对别人上心了。”
龙小羽差点把脸埋进汤碗。
史小军住在这个小区也就一个月左右，除了小区门口的小卖部和这家小吃店不认得什么人，加上他穿着制服，身上自带的生人勿近的气场，也没什么人来跟他搭话。
于是一路安静，史小军从外套口袋里摸出钥匙，发现走廊的声控灯不亮了，好容易才找到锁孔。
龙小羽跟在他身后，就像影子一样悄无声息。
进了门，史小军去按客厅灯的开关，才发现原来是停电。
“操，我去买蜡烛。“
他转身的时候，龙小羽拉住了他的胳膊，”不用，这样挺好的。“
史小军笑，龙小羽接着却说，“我们聊会天。”
史小军这套房子是一居室，正中间放一套桌椅权当是饭厅，床放在窗户旁边，电视放在对面，加上角落的一个衣柜，就没有什么别的东西了。他担心龙小羽碰到什么绊倒，就拉着他坐在餐桌边上，自己坐在另一边。
龙小羽的眼睛，在昏暗的空间里看上去依然很亮。
他们相对而坐，只听得见呼吸声，史小军知道桌上放着一个非常沉的烟灰缸，假如龙小羽现在用那个来砸他，那么在北京唯一知晓龙小羽的去向的人就此消失，龙小羽可以离开，至少在下一次暴露在什么人面前的时候，他会安全。史小军看不见他的表情，但心里却非常平静，知道龙小羽绝对不会这么做，或者即使真的这么做了，史小军也觉得没什么。
疯了吧。
“你想知道吗？我的事。”龙小羽打破了寂静。
史小军嗯了一声。
“我曾经认为，我什么都不应该告诉你，也许这样你才会安全。我每天睡觉前脑子里一遍一遍的重演当时的情景，我以为记忆会慢慢褪色，但却越来越清晰。我能感觉到小书屋里的空气在流动，物体的边缘变得模糊，变成另一种形状……月亮进了屋子了，风吹在我脸上。场景变成了那个工厂，向我挤压过来……直到我惊醒，又是新的一天。每一天都是这样……”
龙小羽讲起了他的出生，他是怎样失去了母亲又失去父亲，怎样遇到四萍，离开绍兴到了平岭……惊心动魄的事被他用平静的语调讲了出来，像是在读一本书，他有的时候会读给史小军听的那些。
他省略了一些，比如他在举起棍子的时候在想什么，手有没有颤抖，他跳出窗子跑去找罗晶晶的时候狂跳的心脏，像是置身旷野，四周只有风，他感觉到刻骨的孤独。他没讲这些，但是史小军居然都感觉到了。就像他就在那里，看着龙小羽茫然无措地奔跑着。
他没有忏悔，但是史小军能听见他灵魂哭泣的声音，这实在太奇异了，几乎让史小军觉得可怕。
史小军不是刑警，但他家老头是，从小耳濡目染，对罪犯他并不陌生。小的时候他骑着自行车大街小巷的穿梭，也遇到过那种大解放卡车，上面站着一些穿着蓝色囚服的犯人，他们身后站着荷枪实弹的警察，卡车只会停在一个地方，那就是行刑场。
他从没真的了解过一个罪犯，他那时带着好奇端详过那些死囚的脸，只觉得空洞，以致于一转身他就会忘记那些人的长相，把他们全都记成同一个人。麻木的，空白的，耷拉着脑袋，眼睛让他想起案板上的死鱼，像是用笔画上去的瞳孔。他从未从心里和这些人连接，或者从任何一个层面上理解过他们。疯狂、绝望、不计后果，这就是他所以为的罪犯。
绝对的，龙小羽的反义词。
如此的感同身受却是来自哪里呢？他完全说不清。
龙小羽说完了，似乎是笑了笑，“现在，你应该逮捕我。”
当然应该，这里没有什么借口，杀人就是杀人，不管前情后果，史小军毕竟是个警察。
“你抓我是最好的了，我不会觉得那么害怕……你也好借这个机会改变一下现状，面对凶狠的歹徒，你步步为营，沉着冷静，获得凶手的信任，趁着他麻痹大意一举抓获……”
他没能说下去，史小军拉过他的衣领，狠狠地吻了下去。
假如你爱上了那个歹徒，这大概也不是正常的借口，所以即使是史小军这样的坏警察，也是没办法说出口的。
史小军将龙小羽的衬衫掀起来，看着肋骨那儿那片淤青，轻轻地碰了一下。龙小羽抽了一口气，大概也是有点凉，他在轻微地颤抖。史小军俯下身，慢慢地亲吻那片肌肤，知道它很快会变成紫黑色，然后慢慢痊愈。
“我没关系。”龙小羽说。
“有的是时间。”史小军将他的衣服理好，“睡吧。”
第二天天亮了，龙小羽缓慢地醒过来，史小军已经不在房间里。龙小羽身上的被子被好好掖过，他坐起身来，被子滑落，他才发现自己穿着史小军的旧T恤。
大概是史小军那句似乎带着催眠魔力的“睡吧”，他竟马上沉进梦境，不知道那人是怎么把他抱到床上，还换了衣服的。
桌上还放着小米粥和菜肉包，微微冒着热气。龙小羽想，难怪点子离不开史小军。他不知道，史小军其实很少做这样的事。
他没料到会有机会来史小军家里，这几乎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，几乎是史小军亲手选择的一条末路，当史小军晕头晕脑地试图将钥匙插进锁孔的时候，他在无声地崩塌。
他给自己选择的结局，史小军却不肯选。看阿兰那本书的时候，龙小羽不觉得自己是那个女贼，也不觉得史小军是那个起解的衙役，史小军更像是个持剑的监斩官，他第一次见到史小军，就忍不住把真名告诉了他。很累了，想停下来。
TBC