© 风裳Raskolnikov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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Baby, До свидания chp。6

13.

1968年春天,我到了布拉格。


朋友把我丢在旅店就走了,其实他能把我平安送到已是莫大的人情,我要把身上带着的黄货分点给他,他说什么都不肯要。看他眉宇间深压的忧虑,我相信他不是在跟我客气,怕是眼前的麻烦事用钱不能对付。


这让我的心更沉重了。 


混乱我是见过的,那年我一念之差没登上那架往南的飞机,眼睁睁看着它炸毁,那火光在我视网膜上烧灼了很久,我才从耳边的轰鸣声中辨认出,身边已经成了哭声的海洋,没登上飞机的在哭,亲人在飞机上的也在哭,还有人在笑骂苍天有眼……而我堪堪捡回一条命,却也没有别的去处。家是不能回了。


布拉格的色调总是温暖的,阳光照着那些红房顶,这里一点也不像上海,来这里之后,我却常常想起上海。想起我丢在公寓里那个人,那人对外面混乱的一切一无所知,她会把椅子摆在阳光最足的地方,穿着红格子的洋晨衣打毛线,慵懒又透着精致的刻意。她从来不会随随便便的见我,有一次我来的突然,她竟然用报纸掩着脸把我推出门去。


她心里只有我,不知战火纷飞,民间疾苦。


我也没想过要跟她说那些,虽然我整日惶惶,强撑着应付,却从没觉得有一天我会连这样一个小姑娘都护不了。如今我已经是官方文件上的死人,不知她知不知道,又怎么养活自己,我给她的钱应该够她撑一阵……想到这我才猛地发现,已经过去快二十年了,一只金丝雀怎么能活过这乱世呢,终究是我害了她。



14.

我对着镜子端详自己的脸,这并不是一张五十岁男人的脸,但眼神里的年龄怎么也掩盖不住,我太累了,我用了十年戎马生涯,换了不到五年的风光,然后一直颠沛流离。我曾在南美敛下一笔财富,然而战火烧掉了大半,如果我肯留下继续经营也不是不能东山再起。得承认的是,我已经没有了在故国时的勇气和魄力。


我几乎每天都梦见家乡,年迈的父母和不知何处的妻儿,每一次醒来,再也不能见到他们的想法都会把我击溃一次。


我曾经以为男儿要建功立业,这些都是要抛掉的,如今我却愿用我的一切换回来。可是说什么都已经晚了。




一踏入这个旅馆,我就觉得什么地方有些奇怪。


然而却说不出来,我从笑容完美的服务员手里接过钥匙,沉甸甸的很压手,站在螺旋楼梯前往上望,听到一个女孩子的笑声,她的红色裙角在扶手边一闪就不见了。


我的房间在二楼尽头,开门有一个很大的黄铜床,我的心脏不知怎的猛地下沉了一下,竟然下意识又退出了门。可能是这些年的奔波让我神经过敏了吧,我摇头笑了笑。


跟小旅馆的外表比起来,这房间真的不错,床很软,屋里竟然还有留声机,可惜我的唱片一张都没带出来,我随便找了一张放上去,唱针很旧了,划出刺耳声音,过了一阵才好了,一阵颇异国情调的音乐模模糊糊地传来,我躺在床上,因为太累,很快就睡了过去。


梦里,那有点像俄国民歌的音乐慢慢被梅兰芳的唱词取代,我不记得梦到什么,醒来却摸到一脸泪水,让我哑然了好久。


我在街上游荡,这里很美,本地人的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气息,像在殷殷期待着什么,他们的脸色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自由奔放,我熟悉这种气息,这让我很不安。我借旅馆前台的电话打给我朋友,他的秘书说他一直在开会。


我不再去街上,每天躲在房间里翻报纸,没完没了地抽烟,有一天终于服务员带给我一个信封,我拆开看到一张船票和字条,说此地不宜久留。我深深地松了一口气。


知道又要开始奔波,我竟然觉得轻松了起来,破天荒地到楼下酒吧喝了一杯,酒吧里侧的小舞台上有个红裙子的女孩在旋转,裙摆像蝴蝶翅膀一样开合,我送了杯香槟给她。


红裙女孩坐在我身边的时候,我有种回到了上海的感觉,她一手托着腮,一手摩挲着酒杯的边缘,我凑过去吻她,她尝起来是甜的,整个人像是化在我怀里。而我突然就走了神,往酒吧另一端望去。


那儿坐着一个男人,中国人。



他穿着一件说不出材质的外套,戴着奇怪的毛线帽,坐在那又像不在那,他明显已经醉了,送到唇边的酒倒有一半洒在领口,可他依然没有笑容,与其说在喝酒,到仿佛在喝什么穿肠毒药一般,他皱着眉的样子让我的心脏没来由地缩紧,他独占了一整瓶伏特加,应该有人来帮他喝。


但我不知为什么在犹豫,怀里的女孩突然捧住了我的脸,我才意识到自己在走神,这实在是不太礼貌,我将女孩的腰肢环紧,她贴着我的唇笑了,我想我大概可以带她回房间。


等我牵着女孩往外走的时候,那个男人已经不见了。


15.

再次见到那个人的时候,我离开的日期已经改了两次。


朋友终于打电话给我,言辞间有可见的焦虑,他奉命留守,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撤退,他说我最好还是跟着他一起离开,也许去西班牙,可我听说那儿更乱,放下电话的时候,我已经和他一样焦虑。


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在逃,总是有什么在后面追着我,也许等我死了才能真正逃脱。有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在撑着,客死他乡看上去几乎注定,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在等着我。


这是个太过混乱的时代,也许我就应该不留痕迹地飘来荡去,就像那个红裙女孩,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,我所有的人际关系都应该是这样的。


正当我对着盥洗室的镜子胡思乱想的时候,外面楼梯传来一阵脚步声,我循声望去,那个男人就站在楼梯口,睁大了眼睛看着我。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了大雨,他浑身湿透,雨水在他脚下浸透地毯,汇成小小的水洼。


他的表情让我有点莫名,好像惊喜,又好像惊慌,正如我现在的心情,有那么一会儿,我们就这样对望着,仿佛是两个失散了很久却忘了对方的亲人,也许是相同的肤色,也许我们都离开家太久,难以用陌生人的方式对待对方。


我心跳很快,口干舌燥,抽烟的动作几乎变成掩饰,手里的烟很快就燃到了尽头,连忙在窗台上摁灭了。将手里的水壶拧好了便往外走,我一路都在纠结要不要开口说点什么,终究想不出什么好理由,就这样逃回了房间。这太不像我了,也许我的沉稳和游刃有余都遗失在那架飞机上,回到房间我才想起,我根本不需要想什么理由,两个来自同一个国家的男人,随便递根烟就可以攀谈起来。


愚蠢。我在心里骂着,却又把自己逗笑了。



TBC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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