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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军烨衍生】The Price Of Salt

嗯 所以这篇是我 没在藏的【但是被揪出来还是pretty抑郁
十一月见了伙伴们~

一个低调的主办方:

本文主梗“村口胡大爷”,具体见图。



 


作者有话说:


标题用了《Carol》的原著名。盐的代价,其实就是自由的代价。


送给被辜负和损害的一代。


虽然是打鸡血写出来的,但这个题材真是难写哭了,自己作的没办法(葛优瘫沙发.jpg


毕竟那个时代已经太遥远,细节可能有误,见谅。


 


***


 


没事的时候,胡钧喜欢坐在村口那块大石头上。


听支书说,在没有这个村的时候,就有这块石头了。很早前这石头其实是一座大牌楼的石基,千年的风吹雨打过去牌楼变得残损不堪,加上破四旧的运动一过,就只剩下这块石头。这算是块很有故事的石头,胡钧就坐在上面陷入沉思,如果思维有声音,他沉思的内容会让路过的支书吓个半死。


这天,大太阳烤得石头表面微微发烫,胡钧干脆在石头上躺下了,刚刚上工让他身上出了一层汗,此时无比惬意,大概只有召集大家开会的集合哨能让他动一动。


刘晔驾着层层叠叠堆放着石材的驴车从这边路过,石材是用来盖新的蓄水池的。刘晔动手画的设计图,得到了大家的普遍支持,可到了真实践的时候人都不见了,他只好自己去借车,自己去采石场拉石头,结果回来就迷路了。


胡钧躺在石头上假寐,用草帽盖着脸,刘晔只见那个人露出的皮肤极黑,肩膀胳膊上颇可观的肌肉线条,觉得一定不是知青,就跳下车开口道,“大爷,石川村怎么走啊?”


胡钧啧了一声,“跟谁叫大爷呢?”就把草帽拿了下来。


刘晔被他吓了一跳,还真往后跳了一小步,大眼睛忽闪忽闪的,像只受惊的小狗。


胡钧被他的反应逗笑了,用手里的帽子扇着风“你是石川村的?走反了,大路分叉的时候应该往左拐,翻过座小山就到。”


刘晔听了就傻了,分岔路过后他至少走了一个多小时了,眼看就要日落,晚饭怕是赶不上了,带着这么多石头还有翻在山沟里的危险。


胡钧从石头上跳了下来,“知青吧?我也是,我北京来的,你呢?”


“东……东北。”


“你晚上别走了,住我们这,明天我送你回去。”


刘晔连忙摆手,“不用了,队里管得严。”


“再严也不能让你这么回去啊,太危险了。”胡钧走过去拍刘晔的肩膀,“走吧,哎,你叫什么?”


“刘晔。”


“胡钧。”胡钧从刘晔手里抢过驴车的绳子,这就往知青点那边走。


 


胡钧一帮人住在村子最里面的几个窑洞,条件颇艰苦,点了灶台满屋是烟,只好把锅架在院子里,旁边一张案板上有个女孩在切白菜,两个男知青在生火,胡钧进了院就叹气,“又是煮白菜?”


“有的吃就不错了,这还是小安的同学来了咱们凑的。”女孩说。


“小安的同学?男的女的?”胡钧坏笑道。


叫小安的男知青翻了个白眼,“男的,”说罢打量了一下刘晔,“这是谁啊?”


“噢,这是石川村的知青,叫刘晔。”


小安笑着说巧了,他等的同学也是石川村的,吃了饭还要回去。胡钧听了大喜,说正好帮刘晔带信儿。夜幕降临,加上刘晔饭桌旁一共坐了九个人,主食是贴饼子,大家都干了一天的活,吃得狼吞虎咽。


刘晔吃得很少,吃完就推开碗听胡钧他们闲扯。他穿了件白色的衬衫,袖口挽起,一双眼睛在火光下水水亮亮的,在座的女孩子视线时不时的就投在他身上。


”哎你怎么不吃了?累了一天了多吃点。“胡钧又夹了一个饼给他。


刘晔连忙夹回去,”我饱了,你吃。“


他俩推来推去,小安捧着碗,”你们不吃给我吧。“刘晔忙不迭地夹给他。


胡钧瞪着他,”跟客人抢饭,你要不要脸?“


小安赶紧把饼还给刘晔,”我开个玩笑。“


刘晔只好开始吃,他是担心粮食不太够。胡钧一边盛了碗白菜汤给他一边说,“你小子运气不错,赶上我们最富余的时候。上个月没计划好,到了月底那叫一个凄凉。到配给粮食的卡车来的时候,我们全蹲在村口等着,都快站不起来了。”


“这么惨?”刘晔笑。


“可不?这位英雄把粮食全让给了女生,自己躺在炕上哼哼,‘睡着了就不饿了睡着了不饿了’,结果梦见在北京饭店吃饺子,一口一个正吃得欢着呢,我来叫他上工,差点没把我打死。”小安指着胡钧笑道。


“我说你有完没完,怎么逮谁跟谁讲?”胡钧一筷子敲在小安头上。


小安一边躲一边继续说,“钧哥最高纪录连续饿了三天,居然还能直立行走,堪称传奇啊。”


刘晔吃惊地看了胡钧一眼,后者把脸埋在碗里,似乎在掩饰窘迫,“就你小子话多!”


对于饿的感觉,刘晔深有体会,那是一种无论如何都不能忽略的空荡感,不管干什么都转移不了,更别提饿的时候上工干活,那是他人生中最接近绝望的时刻。于是肃然起敬,眼睛亮亮的,看得胡钧有点不自在。


这奇怪的气氛让小安缩了缩脖子,长桌子另一边有个女孩子在唱歌,他就端着板凳凑过去听。


 


胡钧没话找话,“你们石川村有北京来的吗?”


“有啊,有一个。”刘晔就说他叫什么什么,胡钧摇摇头表示不认识,又是一时无言,只能听见刘晔喝汤的声音。两人中间的火盆炸了花,胡钧下意识帮刘晔挡了一下,两个人都没注意似的。


”对了,你是东北的,为什么跑到陕北来插队啊?“


这又是个太曲折的故事,刘晔慢慢的讲,其实每个人背后的故事都很曲折,讲起来语调平平常常,主要是时间过去了,往回看总觉得像蒙了层布一样不真实。胡钧想起他妈妈在站台上突然炸裂一般的哭声,有点闷闷的心疼。


”家里已经没有人了。“刘晔说,依旧漫不经心似的。


胡钧听了有点同情,想了想自己家,他老爹脾气太倔容易吃亏,不知道最近乖不乖。


饭算吃完了,大家开始三三两两的收拾东西,烧剩下的柴火扫成堆,还有别的用处,锅里基本没剩了。胡钧带着刘晔去看自己住的窑洞,还算宽敞,多刘晔一个也只是稍微有点拥挤。需要头疼的是窗户很破,胡钧决定把被子让给刘晔,自己盖着制服。刘晔当然不肯,但胡钧很坚持。


”你是客人。“这句话算是盖了定论,胡钧矫健地跳上炕开始收拾铺盖,刘晔睡在胡钧右边靠着墙,小安和另一个男知青睡在左边。


夜晚极静,只能听见虫鸣,窗户外的大树在炕上投下悉悉索索的影子,月光像水银一样泻在地上。


小安很快睡着了,打着呼噜,胡钧给了他一脚,呼噜声一滞,马上又起来了,还带动了另一个人。很快此起彼伏,胡钧哭笑不得。


刘晔乐不可支。


”这俩孙子。“胡钧嘀咕。


两人都睡不着,便又聊起蓄水池的事,刘晔大概讲了下原理,怎么引水怎么过滤,时不时的比划,胡钧听得很认真。


”这样太有效率了,我们村也可以弄一个。“胡钧翻了个身趴在枕头上,”等你们弄好了我们过去看看。“


”好啊。“


”你怎么懂这些?“


”我爷爷以前是搞建筑的,家里这方面的书很多,没事我就翻着玩。“


”小天才啊。“胡钧笑,声音沉沉的,因为靠得近,刘晔感觉耳朵有点痒,连忙向后移了一下。两个人视线碰到一处,胡钧余光看到刘晔敞开的衬衫衣领,肌肤在月光下似乎很光滑的样子,他眨了眨眼,赶紧又翻身躺好了。


”赶紧睡吧,明天要赶在上工前把你送回去。“


”嗯。“


于是便一夜无话。


 


第二天天刚擦亮,胡钧就叫刘晔起来了,他们去院子里套好车,刘晔困得站都站不稳,挺茫然地随胡钧摆布。胡钧觉得这人像极了自己家里的弟弟,于是心里便有点柔软,摸了摸刘烨的头,”去用那边桶里的水洗洗脸。“


刘晔答应着过去了,好一会儿没回来,胡钧弄好了车过来找,才发现人又靠着桶睡着了。


好容易才上路,胡钧又要格外留心刘晔,怕他从车上掉下去,太阳出来之后刘晔这才不困了,一轮旭日照着黄沙滚滚的山坳、零星的树和嶙峋的石头,有一种荒凉壮烈的美感,两个人看着都说不出话。


这景象总让人想起生命啊命运啊这样的事,往前看又不知出路在哪,胡钧早打定主意不想这些,此时却感觉故乡那红墙琉璃瓦似乎就在黄沙那边,翻过去就会露出一角来。


刘晔的心事似乎更多,他年纪小胡钧四岁,来落户的时候还是个小孩,真正称得上记忆的东西还没建立起的时候,胡钧觉得他不笑的时候总像是很忧郁,比如现在。


隐隐有信天游的声音传来,似乎又没有,一切都被风沙掩埋了,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。


 


时间飞快地过,胡钧一个月没见过刘晔,他自己平时也很忙,有时候也会想想那小孩的蓄水池盖起来没有,但很快思路就会被琐事打断。


这天支书家的儿子娶媳妇,支书平日里待他们不错,所以早早知青们就起身去帮忙,胡钧他们扫院子摆桌椅,女知青则帮着支书媳妇在厨房里忙活,蒸儿孙馍,这馍是白面做的,碗大一个,女知青们看得肚子直响,支书媳妇硬塞给她们一个,吃得姑娘们直抹眼泪。


胡钧本来要进厨房要碗水,见状忙退了出去,心里很不好受。


这算个小插曲,大多数时候大家还是挺会苦中作乐的,特别是新娘子出现的时候,男知青这边倒抽了一口凉气。


”成亲的是到底支书还是支书儿子?“小安悄悄问,胡钧给了他一记肘击。


”太老了这也。“


”能娶上媳妇就不错了,这年头……“


说到这知青们都想起了自己的人生大事,免不了唉声叹气一番。


胡钧暗自发笑,忽然有个女孩咦了一声,”那不是刘晔吗?“


像是被一根线提起了耳朵,胡钧马上朝女孩指的方向看去,在一群黑黝黝的庄稼汉身边,刘晔的旧衬衣极耀眼。男知青记不得是谁了,互相问着,女知青都有点兴奋,胡钧喊了一声刘晔的名字,后者茫然四顾,看到胡钧眼睛明显亮了,分开人群朝他们挤了过来。


”我找了你好半天。“刘晔用袖子擦了擦汗,在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,展开了,竟是蓄水池的草图,”我画的乱,先给你讲讲。“


”换个地方。“胡钧拉着刘烨往外走,碰见支书,兴高采烈地要他们回去喝酒。


”等会儿就来。”胡钧笑。


他们回了知青点去研究,刘晔讲的极认真,胡钧都记下,偶尔提个问题能问得刘晔愣住,然后皱紧眉头思考,胡钧好一会才发现自己在盯着看。


“你应该上大学。”胡钧突然说。


刘晔一惊,随即笑道,“做什么梦呢?”


“你这个样子就该上大学的。”


“不可能。”


胡钧盘腿坐好,“你看,你今年十七岁,现在开始准备,就算过了三年也才二十,谁知道三年之后什么样?“


”你上我就上。“


”啊?“胡钧万万没想到刘晔会这么回答。


”你上吗?“刘晔看着他,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是极认真的神色。


胡钧挠了挠头,”我不是念书的料啊。“


”那我也不是。“刘晔低下头重新开始给胡钧讲起蓄水池,似乎刚才的话题从来没发生过。


胡钧简直说不出话,只能盯着小孩头顶的旋儿发呆。


 


休息日胡钧便去了趟县城,他妈有个朋友在知青办,他去问人家要了不少书,那阿姨见这个混世魔王居然学了好,很是开心,也没问书到底是给谁要的。


胡钧让熟人把书带给了刘晔,自己便躺在石头上思考。


他跟那个小孩刚认识一个多月,见面不过两次,虽然知青之间因为同病相怜相交起来很容易,但这么轻易的就推心置腹绝对少见,何况……


他似乎总是想为刘晔做点什么,可能是那个清晨刘晔落寞的样子触动了他,也可能是刘晔总是显得和这个环境太不搭调,他看着别扭。


再说他自己,他大院里长大的,参军一直是梦想,或者那不能叫梦想,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别的未来,他穿军装,摸过枪,在街上跟人茬架的时候想的是维护大院儿的荣誉,他当然会是一个军人。


这条路被堵死了,他也没觉得多失落,稀里糊涂的被推上火车,连老爹都没能见一面。他想自己可能真的太迟钝,他从没觉得苦,哪怕挨饿也能笑嘻嘻地调侃自己。只有极偶然的时候他才会猛地想起,自己会困死在这个地方。理想是早就破灭了的,他们建设不了农民的家园,反而让这片贫瘠的土地负担更重,他们来或不来,每亩地只能产一百斤粮食,只是要分给更多的人。日子没有意义。


不要想这些,他告诉自己,不然没完没了。


胡钧像块大石头,在这千沟万壑的土地上还算自在地滚来滚去,其他人也都是石头,那便无所谓了,大家都是一样的苦。而刘晔来了,他只是碰了碰胡钧,这块石头居然开始想变成别的什么东西。多可笑。


想到这,他拍了拍裤子上的土,悠然走回自己的窑洞去了。


 


当天晚上在搭伙做饭的时候,有个女孩子七拐八绕跟胡钧打听刘晔,他可能是心情还没有平复,居然出奇地烦躁。其实那女孩长的挺秀气,家里成分也不错,配刘晔不算太高攀。换了往日这种事他是乐见其成的。


”我跟他也不算熟啊,你还不如去问小安,他认识石川村的人。“胡钧尽量耐心地回答,脸色却挺难看。


女孩识趣地走开,果然去找小安了。小安的反应是一脸促狭的笑,这才对劲。


而胡钧,不对劲,他将手里在剥的玉米往簸箩里一丢,弄得一地都是,就那么走开了。


小安后来问他,是不是喜欢那个女孩子,胡钧差点从椅子上笑翻过去。但当时大家都是这么认为的。


胡钧坐在炕沿生闷气,气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,只能归结于嫉妒,他琢磨着是不是清心寡欲太久了,那么个毛没长齐的小孩有什么可嫉妒的。结果还是气得饭也没吃。


 


胡钧化悲愤为力量,赚的工分几乎是平均水平的两倍,有力气没处使一样打土坷垃,翻地,描肥,话也少了许多。到有通知去县城开学习大会的时候,他整个人精壮不少,但晒得更黑了,小安常常嘲笑他夜里就成了隐形人。


聚集到县城的知识青年有三百来人,这么个场合大家都收起了平日里的散漫样子,找出最拿得出手的衣服洗好穿上。胡钧照例是衬衫制服裤子,衬衫扣子掉得七七八八,勉强能扣整齐,领口却大开着,女孩子都不敢正眼看他。


小安一直念叨着什么什么村的哪个姑娘长得特别水灵,一定要想办法坐得近一些。胡钧却心里惦记着刘晔也会出现,不知道他会坐在哪里。


自打进了城他便开始心神不宁,知青们都很兴奋,有的还凑了钱去下馆子,还有去书店逛得舍不得出来的,更多的人在往会场走,可以不用干活还能见到这么多人,大家都像过节似的开心。


几个带着袖标的年轻人在会场门口忙碌,在高出挂着的横幅上贴红纸,每张红纸上都写了一个大大的毛笔字,他们已经贴了一半,”最新指示学习大会“这几个字已经在横幅上了。


”你说,他们干嘛不贴好再挂?“


”傻呗。“


众人哄笑起来,气得一个红袖标要跑过来跟他理论,那人一松手梯子便摇晃了一下,坐在梯子顶上正帖字的人吓得尖叫了一声,又是一阵哄笑。


小安很快看到了心仪的女生,朝着那边挤了过去,胡钧给身边的姑娘吵得耳膜疼,就借口要去厕所走开,一边走一边左顾右盼地找刘晔。


走着走着突然被人拉住了,那人问”你是清河村的胡钧不?“胡钧点头,那人笑道,”我们晔子找你好半天,跟我走。“


俩人一前一后的走,胡钧无端紧张,紧紧皱着眉,走到礼堂侧面通向后门的走廊,胡钧就看见刘晔坐在窗台上看着书,右脚踏在窗台表面,左脚荡阿荡的,看得聚精会神。阳光照得他一侧的头发几乎是金黄色的,毛茸茸的,像小动物一样。


胡钧有点发愣,他总觉得这样安宁的景象像上辈子见过。他身边那人喊了刘晔一声,刘晔抬起头便笑开了。


”你还能打发别人去找我?“胡钧也笑。


刘晔眨了眨眼,从窗户上小心地落地,胡钧这才发现他左腿受了伤,只能扶着窗台往前移动。


”这是怎么弄得?“


”造蓄水池的时候被石板砸一下,不碍事。“


”什么叫不碍事,看过医生没有?“


”看了,当天就被送到县城医院,没伤骨头。“刘晔连忙说。


胡钧见他不像说慌的样子,这才松了口气,”小心点啊你。“


”知道啦。“


”那蓄水池造好了吗?“


”造好了,顶用,你们呢?“


胡钧这才想起这件早被扔在脑后的事,”啊,这阵农忙,过一阵的。“


刘晔看了他一眼,胡钧顿时心虚,”你受伤就请假嘛。“


”我……“刘晔欲言又止,”找你有事。“


”什么事?“


刘晔便拿起随身带着的军用书包,打开了,里面是胡钧给他要的书,”这些书还你。“


”啧,还我干嘛,你留着看。“


”我已经看完了。“


”胡扯。“胡钧笑,但是看刘晔挺认真的样子,便吃惊道,”真都看完了?“


”嗯。“刘晔点头。


胡钧皱眉拿起一本《数理化自学丛书》翻了翻,跟天书差不多,”你还真是天才?“


”天什么才,瞎看。“刘晔谦虚。


胡钧感慨道,”看来你要读大学没问题。“


”我不读。“


”什么?你小子有病吧,这么好使的脑瓜儿不读书用来干嘛?“


”我说过啊,除非你也去,不然我就让这些书,“刘晔点了点自己的头,”全烂在里头。“


没等胡钧说什么,集合铃就响了,刘晔笑盈盈地伸出一只手,胡钧只好上前扶住他,把他的胳膊扔在自己肩膀上,”等开完会再收拾你。“


刘晔哈哈大笑。


 


所谓学习大会就是各种照本宣科的念材料,知青们赶了路都很累,然而这时是绝对不敢睡的,往往是刚开始点头就被旁边的人猛地在肋下捅一记,疼得涌出泪花,这才精神一会儿,不到几分钟又开始点头。


胡钧和刘晔挤在一张长凳上,胡钧一点都不困,只是感觉跟刘晔肩膀挨着的地方越来越热,说不出的感觉,小孩身上一股好闻的洗衣粉味儿,这大概是错觉,洗衣粉这种稀罕物是很难弄到的。


刘晔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,到解散的时候才打了个呵欠,说自己刚刚睡了一觉。


这小孩真神了,胡钧忍俊不禁。


难得有个放松的机会,胡钧便拉着刘晔走街窜巷地瞎逛,天南海北地聊天,路过面摊还坐下吃了碗裤带面,这算是奢侈到极点的事儿,他俩加了好多辣子,吃得涕泪交流。


到了傍晚大家就开始各自往家走,出了城后道路就变成挨着山坳的土路,有人荒腔走板地吼着秦腔,气氛还是很热闹,然而分别也越来越近了。


胡钧走着走着突然说,“你有没有女朋友?”


刘晔脚步一下顿住了,胡钧也只能原地停着,不敢去看对方,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,可能是帮那个喜欢刘晔的女孩子问的。因为两个人靠得很近,刘晔的胳膊还搭在胡钧肩膀上,他便听得见刘晔有点乱掉的呼吸。


“没……没有。”


“那你想找一个吗?”


好一阵沉默。


“不想。”


“我随便问问,哈哈。”胡钧紧张地笑了笑,两人接着往前走,却都没有话了。


秦腔变成了信天游,唱歌的便被听歌的姑娘追着打,那歌词似乎有点不堪入耳,然而在苍茫的土地上别有兴味。


 


胡钧果然又失眠了。


这次却不大一样,他心里没有怒火,反倒有点兴奋,在炕上翻来翻去的,眼睛亮晶晶的,迷迷糊糊的小安被吓了一跳。


“钧哥,你中邪了?”


“胡说八道,睡你的觉。”胡钧骂,然而脸上却挂着笑容。


小安悄悄往后缩了缩。


胡钧的精神状态明显不一样了,精力还是一样充沛,但是话多了,也总是拉着人开玩笑,甚至在村口聚集了一帮老乡讲抗日传奇,支书感慨这学习大会真是有效果,精神面貌马上就不一样了,但不知为啥其他知青就没有变化。


小安最近见了胡钧都绕道走,结果还是在桥上被堵住了,小安双手护胸,颤声道,“哥你干啥,光天化日的不要这么笑……”


“滚蛋!“胡钧骂道,然后又神秘兮兮地凑近,”你那些毒草藏在哪里了?“


”什么毒草?我可是个正经人,你这是污蔑革命战友!“


”行了少废话,收藏这种东西当然是为了批判,时刻自我警醒不要受到小资产阶级生活情调的腐蚀,你怎么能自己进步不顾战友?“


”钧哥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。“小安松了口气,”靠过来我跟你说……“


”啧,别靠那么近,恶心!“


小安简直无语,”你到底听不听?“


 


胡钧跑石川村的频率也高了起来,名义是为了村里的蓄水池,他也确实把这事跟支书提了提,支书很高兴,便愿意在不影响干活的情况下给他点假,反正他平时挣的工分就比别人多。


清河村的蓄水池也慢慢盖了起来,村里缺水的问题虽然没有就此解决,但总算也缓解了不少。


这天胡钧也是刚找了刘晔回来,借着油灯翻书,小安在不死心地调他那台摔坏了的半导体。


胡钧这段时间看了很多书,几乎见到字就扑过去看,他有什么地方看不懂,就让刘晔讲给他听。他看这些并没有真要去上学的意思,但刘晔教得极认真,他也就认真对待起来,这才发现学习并没有小时候感觉那么枯燥,只是他那时的心思总不在上面。


到了晚上又开始看小安私藏的书,看得浮想联翩,被小安嘲笑得够呛。


”我说,你以前在北京不拍婆子吗?“


”那不一样,那是架秧子起哄,没当真过。“


”那也不见得看两本书就当真了啊,你还真晚熟。“小安不以为然,”哎,不对啊……“


胡钧不理他。


”你是不是看上谁了,整天琢磨着往外跑,不是咱们村的人吧。哎,石川村的?他们村没什么好看的姑娘啊。“


胡钧感觉头皮都炸了,小安调电台的手也慢了下来。


”你喜欢刘晔?“


”你他妈说啥呢!“胡钧怒骂,声音大了点,炕另一边两个人都醒了,骂了起来。


”对不起对不起,你俩睡吧。“小安连连道歉,把半导体也搁在地上,自己蒙了被子睡觉。


胡钧惊魂未定,觉得自己简直像是光着身子站在广场上,心脏砰砰直跳。脑子里反复响着小安的声音”你喜欢刘晔“”你喜欢刘晔“”你喜欢刘晔“……


醍醐灌顶一般,胡钧居然就这样明白了自己的心境,可这感觉太可怕了。若干年过后,经过了无数风浪的他回头看,都不曾记得人生中再有过这样害怕的时候。


 


接下来的几天胡钧没去找刘晔,他忙得脚不沾地,干活更卖力气,几乎沾枕头就着。这天晚上他正睡得迷迷糊糊,小安推了他几下,“出去抽根烟?”


胡钧没说话,披了件衣服就起身往外走。


小安跟出来,见胡钧坐在磨盘上,从口袋里掏出包牡丹递过去,胡钧拿出一根放在嘴里。


“你这两天在躲我?”


“是。”胡钧也不掩饰。


小安沉默了一会儿,他打了好几天的腹稿现在一句话都找不见了,感觉说什么都不对劲,但是先道歉总是没错的,”对不起。“


”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?“


”那天晚上我是有点……震惊,所以……“


胡钧苦笑道,”你还能有我震惊?“


在小安的认知里,这件事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,可是面前是他这些年最好的兄弟,责备的话他却怎么都说不出口。


”那你打算怎么办?“


”我哪有什么打算?你可能不相信,我真的对他没有企图,我就是希望他能去考大学,离开这里,过上真正适合他的生活。“


”看着他走你就不难受?“


”难受也得受着,咱们什么时候有过选择了?“


小安说不出话,他有点被感动了,胡钧只是抬头看着天,蓝色的烟雾笼着他的脸,那样子简直是书里写的情圣,浑身散发着自我奉献的悲剧光环。小安又模模糊糊的想到,那个叫苏雪阳的女知青就这么失恋了,是不是自己就有机会,于是又有点高兴。


他这种既细心又少根筋的性格真是胡钧的运气。


别的方面就没那么好了,这天刘晔突然出现在小院里,正在洗衣服的小安将盆打翻在地上,水洒了自己一裤子。


胡钧狠狠瞪了他一眼,刘晔帮小安把沾满泥土的衣服捡起来,小安双手接过连连道谢,弄得刘晔莫名其妙。


”你怎么来了?“胡钧掩饰着心里的小兴奋问道。


”听说放映队来了,先到你们村,大家就想过来先看一场,反正不远。“


小安伸脖子往刘晔身后瞧了瞧,”别人都在哪呢?“


刘晔突然就红了脸,”他们在……在后面,我走得快就先……先到了。“


胡钧推了小安一下,”你这个形象还想见谁啊,赶紧去换裤子!“


小安忙不迭的跑了。


胡钧摇了摇头,打盆水把小安丢在磨盘上的衣服洗了,刘晔乖乖地坐着翻着书等,见胡钧三下两下投干净了衣服,拧干往晾衣绳上搭,又接着洗床单,洗着洗着回过头,正好对上刘晔的视线,就微微笑了笑。


刘晔赶紧低下头。


 


过了晚饭时间知青们就开始往村口的开阔地走,放映队刚到不久,幕布前已经坐满了老乡,都很兴奋,叽叽喳喳的问问题。胡钧听了电影又是《地雷战》,兴趣已经减了一半,就把条凳随便往后面一摆,大家开始抽烟聊天。刘晔也不大说话,只是微笑着听。


胡钧在间隙里问他脚好得怎样,他还站起来跳跳,”没骗你吧,皮外伤。“


胡钧就笑了,两个人像是被无形屏障与周围环境隔开一样,明明也在和别人交流,但这种感觉就是散不去,小安看着看着,脸色凝重起来。


电影很快开始,虽然大家都看了很多遍,但情节还是有趣的,加上气氛好,笑声震天,惊飞了大树上的乌鸦。影片过半,踩发电机的人气力不济,电影节奏陡然慢下来,台词也是含混不清。胡钧笑着把那人从发电机上赶下来,自己叼着烟上去踩,一边踩一边眯着眼睛看。


过了一会儿他往刘晔那边一瞧,发现人不见了,左右看不真切,就有点发急。招了小安过来,”刘晔哪去了?“


”好像被小白叫走了。“


小白就是喜欢刘晔那个姑娘,胡钧听了脸色铁青,”你来替我一会儿。“


小安答应了,胡钧就跳下来,电影节奏瞬间又掉了,抱怨声四起。胡钧却顾不得,胡乱地找,看到那两个人隐约站在靠近山隙的树丛边上,刘晔背对着他,小白侧着脸在笑,胡钧呆呆地看了一阵儿,转身走了。


他又坐回原来地方,一边抽烟一边看着电影,演了什么全然不知道。快散场的时候刘晔才回来,在他旁边坐下,胡钧冷着脸问,”你上哪了?“


刘晔似乎是跑回来的,重重喘着气,”没什么,遇到个熟人聊了会天。“


胡钧觉得心脏重重坠了下去,酸涩不已,又觉得实在没办法在这待下去,就站起来说,”他们约了在窑里聊天,我先去了。“


刘晔也跟着站起来,有点茫然地看着胡钧,胡钧不敢看他的眼睛,转身就要走,突然被拉住衣袖。


”你怎么了?“


”没怎么。“胡钧闷闷地回答,轻轻挣开了,抱着条凳往家走去。


刘晔站在原地发愣,电影散场了,同村的人走过来问他,”你不是说晚上要住下吗?怎么还不去?“


刘晔低着头,”我不住了,和你们一起回去。“


 


不同村的知青们难得见面,聊得热火朝天,还开了一坛支书送的高粱酒,那酒劲儿着实不小,烧刀子一般,灌下去一路火烧火燎。胡钧喝得晕头转向,出了门想醒醒酒,却看到小白正坐在磨盘上哭,两个女知青在安慰她。


”怎么了?“胡钧晃了晃头,有点疑惑地问。


”哎呀,跟你没关系,快回去!“其中一个女孩子没好气地跺了跺脚。


胡钧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事,但是脑子浆糊一样没法理清个头绪,去厕所放了水之后就回屋了,结果屋里也哭成一团,问了才知道有个邻村的小姑娘要回城了,带起了大家的思乡之情。平日里这是没什么的,但借着酒力心中大恸,有一个哭的就带着大家哭得稀里哗啦。


胡钧很少哭,少到往回看一只手数得过来,还包括小时候为了老爹打得轻点装出来的。现下也只是觉得难受,就坐在炕沿上发呆,想着老爹不知道怎么样,横竖不会挨打,但是日子也不会舒服,妈在单位住宿舍,可能会受欺负,弟弟身体不大好,在云南太湿热怕不习惯,手里攒下的钱也该寄点过去了,就是没有想自己。


改天去跟刘晔道个歉吧,这么对着小孩发火实在是没头没脑。


千头万绪纠缠在一起,于是一夜无眠。


 


第二天刚好不用上工,胡钧跑了趟县城,为了某个几乎抢破头的名额。他的熟人告诉他,刘晔的家庭比较清白,平时表现也不错,应该没有什么问题,只是这个小孩到底是什么人值得胡钧这么跑,胡钧含糊带过,拒绝了留饭的要求,喜滋滋地就往回走。


这样一来他心里便畅快了,隔天的活是大家最讨厌的翻山,他一边哼着歌一边挥镢头,队长吹了哨大家都瘫软在地上一动不想动,他跑去帮大家打水,小安简直看傻了眼。


俩人到僻静地方去抽烟时,小安问他,”你把刘晔给办了?“


”去你大爷的,说什么呢!“胡钧作势要踢,小安连忙向后跳了一步。


”那你为什么心情这么好?“


胡钧承认这个时间点有点微妙,但一个人的前途怎么也比姑娘重要,只能怪刘晔和小白没有缘分。再说名额什么时候下来也不是他说了算。这事必须瞒紧了,给别人听到随时会有变数。


”不关你的事。“他最后悠然回答,看着山间振翅的群鸟。


 


这天早上胡钧正睡着,小安忽然发出一声尖叫。


胡钧从炕上蹦了起来,以为有蛇爬进了什么的,小安抹了一把脸走进屋,“苍天有眼呐,下雨了!”


胡钧正眼冒金星,果然听到闷雷的声音,便往床上一倒,“太好了,下雨队长不会吹哨,我要睡一整天,别吵我。”


“好容易歇着睡觉多可惜,隔壁说一会儿过来打牌。”


“你就不能过去打?”


“你真要睡觉啊?”


“睡!”胡钧蒙上被子,小安只好拿了牌出门。胡钧安安稳稳的睡了一会儿,然而生物钟早已固定,再醒来的时候天依然是蒙蒙亮的状态,雨线密集,一时半会还是不会停。


这难得的安宁很珍贵,胡钧便从枕下拿了书来看,刚看一会儿就听见有人推门的声音,吓了他一跳,连忙把书塞进被子,见进来的是小安,“操,要被你吓死了。”


小安的脸色怪怪的,“刘晔来找你了。”


“啊?在哪?”胡钧大吃一惊,往小安的身后看却看不到人。


“非要在村口等你,我拉他也不肯进来,好像挺生气的,你怎么人家了?”


“没有啊。”胡钧心里也打鼓,连忙拿了雨披就往外跑,雨水大得睁不开眼,他深一脚浅一脚,跑到村口,刘烨真的就站在那块大石头边上,浑身浇得湿透,不停用手抹着脸。


“你小子疯了?快跟我回去!”


胡钧上去拉他,结果被一把甩开,仔细一瞧,刘晔红着眼睛。


“怎么了这是,有人欺负你?”


“支书告诉我,县里下了名额,说我可以去北京念大学,下个礼拜就走。"


“这是好事啊!”胡钧笑,“你跑过来就是告诉我这个?咱得好好庆祝一下,你先跟我回去……”他的手又被甩开了,“你到底怎么了?”


“这事跟你有没有关系?”


“我?”胡钧摇了摇头,“你别逗了,我哪有这个本事。”


“这种好事怎么可能到我头上呢?全社只有这么一个名额,我想都没想过。”


“可能贫下中农就是喜欢你呢,你看你弄那个蓄水池不是被通报嘉奖了吗?你这样的人才不会忘记阶级弟兄,学成之后一定会回来继续建设地方,不推荐你推荐谁?”


“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傻?”


“啊?”


“你肯定觉得我傻得无药可救,才会指望我相信这种鬼话!”


“你是觉得我如果有这个机会,会让你占了,我自己在这继续艰苦奋斗是吗?想什么呢你?”


“可我凭什么啊?他们都在说,我以前一定撒谎了,我家里肯定有个在中央做大官的亲戚。”


“哦,你是怕有人说闲话?这有什么的,等你上学走了,他们怎么说你也听不见。”


“……你真是……你觉得我在意这些?”


胡钧自然知道自己在强词夺理,见那人眼睛错也不错地看着自己,不免心紧缩成一团。


“你告诉我实话吧。”


“告诉你什么啊?”胡钧突然动了气,“告诉你我是黑帮分子的子女不能去上大学?还是告诉你我怕你知道了有负担?”


“告诉我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。”刘晔放轻了声音,在雨声中几乎微不可闻,但胡钧还是听到了。


他只能怔怔地看着刘晔,“你真的想知道吗?”


刘晔被他看得心慌,却不肯移开眼睛。胡钧心里明白了,这个小孩太敏感,他怕是已经知道了自己要说什么,可非要亲耳听到。胡钧觉得心里一下软了下去,“回我那我告诉你,嗯?”


 


回到窑洞里,胡钧好容易凑了套干净衣服递给刘晔,自己背过身去不看他,只能听见衣服布料悉悉索索摩擦的声音。胡钧感觉自己整个人像是烧了起来,心跳响得吓人。


半晌,刘晔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,他便转过身,一下子将人拉进怀里。


他等着被推开,却一直没有,怀里的人在剧烈地颤抖,身上的热度透过布料,几乎要把他灼伤。


胡钧闭着眼睛,感觉有什么要在胸腔跃出,刘晔似乎轻轻在他肩膀上蹭了蹭额头,又似乎没有。


不知道这样静静的过了多久,胡钧才放开他,刘晔好像在研究自己的鞋,胡钧灼灼的视线被他的发帘挡着,两个人都笑了。


“你的衣服又被我弄湿了。”


“没关系……”


有很多话要说,但却不知道怎么说,胡钧犹豫着,刘晔却先开口了,”你这样……怎么还让我去上学呢,我怎么能去上学……“


胡钧苦笑,“没想让你知道的。”


“就算不知道我也不想走啊。”


“你听话。”胡钧拉着他坐下,“你不属于这里。有一条出路能带你离开,这是好事,别犯傻,迟早也会有我的。”


“你怎么知道一定会有?我们一起生活在这里不好吗?”


“不好,这里没有我们的位置。也不会一直这样的,会有真正需要我们的地方。你看,受过教育的人都在这里,迟早有一天,学校里没有老师,工厂里没人懂得开机器,军队里没人能指挥,这样下去要出大事。”


他的话几乎很危险,刘晔猛地抬起头看他,他知道刘晔听懂了。


“我不想今天跟你在一起,不知道明天在哪,以前这无所谓,但现在我不想这样下去了。你懂吗?”


刘晔沉默不语,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,眼角微红,“我们以后能在一起,你保证?”


“我保证。”


“那不能这样了。”


“哪样?”胡钧笑。


“擅自替我安排。既然话说开了,以后有大事,不管你的还是我的,你要跟我商量。”


“好。”


 


要很久之后,胡钧才会明白,命运有时候并不会理所当然的按他的预想安排。


当时他并没有骗刘晔,虽然远隔百里,他时不时的能听到一些北京的情况,知道风向的变化,知道还有一些人在等待时机为他的家人奔走。即使不行,胡钧模模糊糊地想着,到了需要走极端的时候,他也不害怕。崇山峻岭总有翻过去的一天,通往家的路再长也有走到的时候。


只是刘晔,千万要好好的。


心里装着一个人的感觉原来是这样的。从每天睁开眼开始,他就像带着两个人的份在思考,那人不曾在他灵魂深处离开片刻,自然而然的,从“我”变成“我们”。


只是相处的时间就那么短了,胡钧想反正再长也总是不够的。他一有空就往石川村跑,知青们都知道他朋友要去上大学了,想多见见面也很平常。其实两个人也不能做些什么,就是一起看书聊天,一起收捡食材来做饭,到处都是年轻的眼睛,也没人发现他们平平常常的交往下面的暗流涌动。


到了分别的那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,胡钧才发现自己远远没有想象得平静,车走远了,他跑到附近最高的山上,朝那边拼命吼了一支不知名的陕北小调,字句被风沙刮得七零八落,刘晔听到了,拼命忍住眼泪。


不知再见何时。


刘晔乘着的牛车消失在山坳中的时候,胡钧才想起,自己甚至还没有亲过他。


 


刘晔的信来的很频繁,因为谨慎,信上写的尽是些琐事,胡钧往往坐在炕沿上看完了,把信往衬衣口袋里一塞,就扛着锄头上工去。


他在小安眼里已经彻底成了情圣的代名词,小安有样学样地成功拿下女知青苏雪阳,不出意外的话,他们的家也快安下了。小安没了回城的念头,只想尽量快乐的活过每一天。


 


75年末的时候,胡钧的探亲假给批下来了,此时刘晔已经升上大学第二年级。


刘晔这天有活动,不能来接他,这里的气氛和他离开时差不多,大街小巷被红色覆盖着,有一种奇异的亢奋,既熟悉又陌生,让人心里发紧。胡钧看着站台上熙熙攘攘的接站人群,突然有一种冲动,想要直接买票回陕北,这毕竟太傻了,他没有真的那么做。终于踩到那片生养他的土地上时,泪水差点冲出他的眼眶。


他先分别去见了父母,父亲还是那样,只是在他说完什么的时候,父亲会像突然惊醒一样看着他,一个人老了最先变化的原来是眼睛,胡钧以前一直有点畏惧他,觉得他太严厉不近人情,而现在那些神采和威严从他的瞳孔里褪色,只剩下深深的麻木和疲惫。而见到母亲则是更为令他震惊和心碎的过程,她的头发已经完全白了。


 


刘晔终于忙完了,按地址找到胡钧家的时候,胡钧正坐在门口抽烟。兴奋的笑容瞬间在刘晔脸上消失了,他从来没见过胡钧这个样子,好像千钧重担压在肩膀。


他慢慢走过去,坐在胡钧身边。


“你怎么不进屋呢?”


“整幢楼都是空的,我开任何一扇门都没有区别。”


“见过你爸妈了吗?”


“见过了……也没什么用,说什么也不肯要我的钱,反正要了也花不掉……我妈看见我就哭了,说我看上去就是个农民了,我说你这话可别让人听到了……我知道她在想我小时候的样子,调皮捣蛋趾高气扬,我现在看上去跟我爸刚倒霉的时候差不多大。”


“谁说的,我觉得你特别帅。”


胡钧终于笑了笑,“别闹了。”


“你说这门后面都一样,可我没见过啊,快点开门让我瞧瞧。”


胡钧这才站起身,刘晔拍着他一身的烟灰,门开了特好奇地往里看。没什么特别,一个小厅,小茶几小沙发,一个立柜,这幢楼各家的摆设真的都差不多。


“你就是在这长大的?”


“换过房子,以前的要更好点。”胡钧摸了摸茶几,一手灰。


“你的房间在哪?”


“里边。”胡钧带着他看,把罩在床上的塑料布揭下来让他坐。


“你不着急回学校吗?”


“还有时间。”刘晔却不说还有多少时间,胡钧也不问,打量着,刘晔白了很多,也瘦了,有了黑眼圈,甚至还有了几簇白头发。


“学习累吧?”


刘晔揉眼睛,“还行,就是社会活动有点多,学习是件奢侈的事儿,必须争分夺秒的进行。”


“别太拼了。”胡钧说完觉得也是白说,还是加了句,“吃好点,别太省了。”


“知道啦,要跟我去学校看看吗?”


“不了,被看到不好。”


“没关系的。”


“算了。”胡钧揉了揉眼睛。


俩人一时无言,刘晔摸了摸膝盖,忽然笑了笑,“我是跑过来的呢。”


胡钧闻言侧过脸,发现刘晔低着头,眼泪一滴一滴地砸在地面上,顿时就慌了,“怎么了……你……”


“我怕自己在做梦,你根本就没有回来,或者碰上什么事儿了……我心急火燎地跑,路上还摔了一跤,真可笑啊……”他一边笑一边掉眼泪,“我好像太喜欢你了,可是咱们俩……好像生疏了,我现在也没有实感,你真在这儿吗?万一一会儿我醒了怎么办呢……”


好像一把刀刺进心脏,还在翻搅一样,胡钧说不出话,太多的隐痛塞在他胸口,不堪重负,他几乎无法呼吸。他只能捧过刘晔的脸,将一个认真的吻印在他唇上。


他尝到泪水的苦涩味道,两个人想离开对方就无法呼吸一样抵死纠缠在一起。好像窗外的霞光就是地平线开始爆炸的最后一闪,窗外就是末日,什么也不要想了。都毁掉吧。


胡钧将刘晔推倒在床上,一把扯上了窗帘。


 


两天没怎么睡,这会儿胡钧困倦地睁不开眼,刘晔推了推他的肩膀,“我得走了。”


胡钧揉了揉眼睛,“等下我送你……嗯,还是算了,你走吧。”


刘晔蹭到地上,用被子围着腰,一件一件地捡衣服,胡钧看着他光裸的后背。


刘晔突然转过脸,胡钧咳嗽了一声,俩人都有点脸红。


“我的……内裤在你那边……”


胡钧连忙摸了一把,朝刘晔丢过去,刘晔迅速穿好了,姿势有点不自然地走到门口。


“你来找我的时候注意点,不要被看到了……我哪也不去,放心吧。”


“那……我,我明天还这个时间来。”说完人就跑了。


胡钧靠着床头,将窗帘撩起一角,看着那个白衬衫的背影出了单元门,挺慌张地跑掉了,不禁有点失笑。那个画面后来一直在他脑海里,那个人的身影像一阵烟那样轻。


 接下来的时间他如同游魂在每个房间里转,觉得这个家是如此陌生,所有有人气的物件都被抄走砸毁了,他只能在写字台玻璃下压着的照片找到一些往日的痕迹。他大概已经适应不了北京了,他又开始想念陕北的鸡鸣狗吠,村口那块大石头。他的故乡已经成了异乡。


 


第二天刘晔来得要早一点,胡钧假装没注意到开门时刘晔似乎松了口气,刘晔将一个纸袋子塞进他怀里,那居然是五个富强粉的包子,胡钧有点发呆。


“我觉得我好像是……陈阿娇。”


刘晔笑得倒在床上,他们一起分了那五个包子,刘晔带了书来看,胡钧靠在床头,揽着刘晔的腰,不知道在想什么。


“你的假期还有几天?”


“三天吧。”


“你就打算在这儿关着吗?其实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,外面……”


“算了,你不知道我去陕北之前过得是什么日子,”胡钧笑了笑,“我倒不是害怕,只是……会很麻烦。”


“我们学制好像又要缩短了,也许要不了多久我也要回去了。”


胡钧皱了皱眉,“已经缩到三年了,再缩短还能学到东西?”


“不知道又出了什么事……你这么不高兴?”


胡钧叹了口气,“我希望你能留下来,你毕业太早我使不上力。”


“留下?太难了吧。”


胡钧没说话。


“你不觉得你规划给咱俩的路线,出一点意外就会走岔吗?”


“我难得回来,咱们非要说这个吗?”


“所以你要我乖乖的等着你来安排我?你这控制欲是不是太强了?”


胡钧见他动了气,连忙解释道,“我不能留在陕北,晔子……你没看见我爸妈,我每天的心都是悬着的,你知道吗?”


他的声音发颤,刘晔连忙握住他的手,“好,到时候再说吧……我就是,常常睡不着会想这些……”


于是没有解,胡钧后来想,刘晔这几天究竟是带着什么心情跟他在一起,也许是不安,也许是绝望。


 


胡钧回了陕北不久,事情竟然有了转机。


又发生了几件大事。之后,也许是那些奔走的老朋友找到了机会,也许是说得上话的人有了别的考虑,胡钧父亲被平反了。像是那一口气终于泄掉了,不久,老爷子就去世了。


三个月之后,胡钧参军。他人生最初的目标终于完成,可他的心境已经完全变了。


 


人生是这样猝不及防的一波三折,他们一直没能见面。


胡钧认真训练,写日记汇报思想,他进了一个比较特殊的部队,所有往来信件都要被检查,胡钧只好给刘晔讲他每天吃了什么,训练伤到了哪,刘晔也是事无巨细,胡钧照例把他的信放在军装口袋里。


战友们都传他们的排长有个大学生女朋友,据说长得很像大明星王晓棠,高个儿大眼睛,胡钧每每听着他们起哄,笑而不答。


他们训练强度非常重,胡钧扛着原木在排头跑,汗水浸透了衣服,口袋里的信氤得一片模糊,胡钧就把信塞进塑料袋再放到口袋里。那些信贴着他的心口,像是能给他无穷的力量。他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而坚持,不是那些褪了色的理想,他只是觉得心里不再发空,沉甸甸的,像是有一双带着笑意的眼睛时时刻刻注视着他。


没多久,保家卫国的机会就来了,胡钧所在的部队接到命令,一周后开拔去广西,刘晔写来信问,能回来一趟吗?


胡钧想起他在黄土高坡上暗自许下的诺言,爬也要爬回去,他打了请假报告,这个节骨眼上,按理说是不会批的。


最后是只能在北京待一天。


刘晔已经毕业,胡钧动用能动的一切关系把他留在了北京,进了机关。火车刚进站胡钧就看到他了,正兴奋地挥着手。刘晔看上去是个大人样了,却还是白衬衫,不知为什么戴了眼镜,胡钧看了就笑了。


“读了大学是不一样,近视了?”


刘晔连忙摘了,“领导说我长得太小,眼睛……眼睛没什么威慑力,戴了眼镜会好一点。”


“有吗?”


“心理作用吧,好像真的更有底气了。”刘晔又把眼镜戴回去,“你胖了。”


“吃得好了,当然胖了。”


两个人肩并肩在街上走,刘晔脸上的笑容引得路人频频侧目。


”你看看你嘴都咧到哪了,“胡钧嘲笑他,”严肃,你可是国家干部。“


刘晔就收敛了表情,没一会儿又笑开了,胡钧也笑。心情真的和上次相聚不一样,他的心里是如此轻松。此刻只觉得看到了乌云背后的金边,前途终于明朗了。


晚上他们回家吃饭,胡钧妈不停地给刘晔夹菜,”多吃点,小钧还是第一次有陕北的朋友到家里来。“


刘晔连连道谢,胡钧说,“他不是第一次来。”


“是吗?“胡钧妈妈惊讶地看了刘晔一眼,后者一脸紧张,胡钧揉了揉他的头发,毫不掩饰眼神里的宠溺。


“关系这么好啊。”胡钧妈妈笑了。


晚上,胡钧妈妈找了一套铺盖放在地板上,“你俩别聊太晚了,还得赶火车。”


“知道了。”胡钧在地上躺好,胡钧妈妈便关了门出去了。


“你家跟上次感觉完全不一样了,好像变了个地方。”刘晔在房间里走了一圈,见书架里塞满了各种类型的书,就好奇地翻了翻。那时候书还是挺紧俏的东西,要买得排队,胡钧作为特权阶层的优势终于显露出来了。


“有想看的就拿走吧,反正放在这也没人看。”


刘晔摇了摇头,“以后的吧,沉。”


胡钧笑,“你看看,当年你可是爱书如命,现在退步了。”


刘晔沉默了一会儿,”刚刚吃饭的时候你干嘛啊,吓死我了。“


“不用怕,我妈思想开明得很。”


“再开明也接受不了啊。”


“咱们这么久才能见一次,我不想躲躲藏藏的。”


“……咱们以后还有很多日子吧……”


“当然。”


刘晔笑了笑,关了灯,摸着黑爬上床。


胡钧听着他掖好被子的声音,皱了皱眉,“你不是真要我一直躺地上吧。”


刘晔的脸腾地就红了,好在关着灯,“阿姨在隔壁呢。”


“那咱们小声点。”胡钧二话不说,起身就去掀刘晔的被子,俩人闷声搏斗了半天,刘晔压低了声音笑道,“排长同志,你怎么耍流氓呢!“


“春宵苦短呐。”


闹了一会儿刘晔就由着他了,刘晔没说自己这几天心里发慌,害怕得睡不着,这些事他一直都不告诉胡钧的。


 


胡钧小的时候,跟院子里的小孩玩的基本都是打仗游戏。偷拿了一次真枪被老爹一顿好打之后,他便用树干削了一支,用上他老爹的旧零件,还上了油,除了不能开火几乎可以乱真;他还有一个装地图的皮包,随时可以潇洒地掏出地图排兵布阵。于是他就是司令。


在他们的概念里,战争是建功立业的必经之路,伤疤是荣耀,死亡是死得其所,在那些血液在肾上腺素的作用下奔腾涌动的时期,他们把街头上的斗殴也当成了战争。


但真正的战争毕竟是另一回事。


不是恐惧,大多数时间支配着他们的是深入骨髓的疲惫,作为尖刀连他们的任务是在几乎没有勘察的情况下在雨林里穿插,以期与后面部队合围,需要快速行军来争夺时间。这个地方总是在下雨,看不到阳光,覆盖着苔藓的土地既滑又泥泞,每一步迈下去都要用力才能拔出脚来,还要留意枝叶间的虫蛇,和鬼魅一样擅长游击的越南人,往往两军照面,他们都要反应几秒才想起开枪。更多的时候,他们只是走。路看上去都是一样的,一样的树叶不停地扫着脸,一样的让人透不过气的湿热,仿佛永远到不了尽头。


仿佛永远停不下来。


不知道什么在支配着两条腿,头脑已经麻木,行进到整备地点又要开始挖坑,大多数士兵连挖战壕都显得经验不足,更多的体力被浪费掉了。


这像是一场看不到敌人的战争。


 


这夜没有雨,胡钧靠在土墙上休息,从上衣口袋里翻出刘晔的信,信纸上沾了血,胡钧对着那血迹发呆。


不是他的血,是一个新兵的,他把林子里的野兽当成了敌人,一枪开过去枪却炸了膛。胡钧从他口袋里掏出家信放在自己口袋里,应该就是这时沾到的血。一切发生得太快,那个新兵甚至没有留下一句遗言,而战友们也只是将他草草埋了,因为太困倦无法做出悲伤的反应。


胡钧只能看着手里的信,压抑着越来越锥心的思念,他们相隔千里,刘晔的脸像是透过月光映在那张信纸上,朝他微笑着,他曾为了那个孩子干净清澈的眼神不遗余力地驱策自己,然而这是第一次,他感觉自己是如此无能为力。他迷失在异国的丛林里了,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能回到爱人身边。


 


第二天的行军过程中他们遭到了伏击,子弹从密密层层的叶片中间射出来,看不到敌人的方向,队伍几乎马上就乱了,不断有人中枪倒下,胡钧眼看着连长在身侧中枪,却顾不上,一巴掌推了一下前面没头苍蝇似的要往树林深处钻的新兵,吼道,“往前跑!”


胡钧能感觉到无数子弹嗖嗖嗖地陷入他身后的地面,不能停下,这是在和子弹赛跑,更不能反击。这是游击队常用的三角伏击,几乎没有射击死角,胡钧他们在地势比较低又很空旷的地方,无法躲闪,只能尽力跑出包围圈,或许还能回身与追兵拼死一搏。


跑,肺叶似乎燃烧起来,风呼呼地往耳朵里灌,枪声终于渐渐稀疏了,幽灵般的游击队没有追来,再次隐没在丛林里。怒火在胸口烧灼,却无能为力。胡钧左右看了看,整个连队几乎都打没了。


年轻的鲜活的生命,几分钟之前还在开玩笑相互打气的战友们,就这样长眠在异国的丛林里,胡钧甚至不知道这个地方的确切名称。


死去的人终于不再疲倦,活着的还要继续往前走。


 


只剩下五个人的连队连续行军两天后终于与其他连队合流,穿插变成攻坚,依然没有休息的机会,胡钧双眼熬得通红,肾上腺素让他停不下来,他冒着枪林弹雨带队冲进一整条怎么都炸不开的坑道,白刃战,他们像一群双目赤红的恶鬼,令越军心惊胆寒一击即溃,他们终于拔掉了这颗顽固的钉子,保护了身后的装甲部队。


清点缴获的时候胡钧靠着板条箱睡着了,谁也叫不醒,吓坏了战友们。


他梦见了刘晔,还是当年他们初遇的样子,白衬衫在风里翻飞,笑得眼睛弯弯的,“大爷,石川村怎么走啊……大爷,你该醒醒了,我还在等你啊……”


他猛地惊醒,眼前是一片雨水洗刷过后的星空。


 


几天后一个夜晚,胡钧借着手电给刘晔写信,突然一个炮弹落在他身后,他几乎被活埋。


那张写了一半的纸被遗弃在战壕里。


 


胡钧作为伤员被送回北京,他有了一枚二等功奖章,还有一条下雨就疼得要命的伤腿,在很长一段时间里,他睡超不过两个小时就会马上清醒,他总觉得有枪炮声在响,窗外掠过的车灯被他当成照明弹。他带着残损的灵魂归来,建功立业终究只是个梦罢了。


他二十五岁,人生竟像是已经过了一半。


以前在大院的朋友也有不少当了兵的,居然聚得齐,在莫斯科饭店订了酒席嚷嚷着要给胡钧接风,刘晔在电话里说那等你忙完这几天再见。


他说你回来就好了。


胡钧弟弟回城之后做了商贸公司,要拉着他一块儿干,接风宴上,他弟弟无意中提起,“那个你当年费了好大劲儿安排的哥们,叫刘晔那个,他在工商局嘛,帮了我不少忙,本来今天也想叫来的,说是有事,改天你可得帮我谢谢他。”


 


他们终于再见是在龙潭湖公园。


离他们上次见面不过几个月,竟有些隔世的感觉。胡钧发现自己一点长进也没有,还如当年在窑洞里背对着那个小孩一样,心跳过速,口干舌燥。那人现在背对着他,坐在面向湖的长椅上,依然是一件白色的衬衫。


已经太幸运,上天实在是厚待他。


像一触即碎的梦,像身后那些孩子吹出的肥皂泡,胡钧竟有些不敢再向前一步。


却是那人先转过头,朝他微微笑了,笑着笑着,眼泪却掉下来。


 


-完-


 


 

发表于2016-07-19. 转载于 一个低调的主办方. 140热度.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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