丁未述异chp.2
莫将日更当做常态，这都是幻觉……
田二林迷迷糊糊地睡着了，做了一个梦。
这梦非常沉，颜色幽暗，田二林能闻到风里的血腥味，眼前是一个战场，尸横遍野，田二林茫然四顾，发现有战旗折在地上，捡起一看，玄色旗面上一个大大的“楚”字。
每一步都迈得艰难，脚深深陷入泥土，有点滑腻，田二林低头看了看，发现鞋面泛红，抬起脚，脚印里淤着血水。这片土地，已经被亡者的血浸透了。
风声鹤唳，那不祥的风中隐隐有歌吹的声音，四面八方地围过来，苍凉却雄浑。
凤兮！凤兮！何德之衰？往者不可谏，来者犹可追。
黑云低垂，似乎触手可及，天地成为一个巨大的牢笼，逼仄地压过来，无处可逃，亦无处可藏身，田二林胸中悲愤，几欲哀鸣。
他朝前狂奔，一路不断滑倒，身上沾满红色的泥土，跑，他潜意识觉得，有人在前面等着他，不跑便来不及。
波涛滚滚的大河突然横贯在眼前，那河水似乎是黑色的，波涛中裹夹着无数干枯的手，朝他伸过来，田二林连忙后退，撞上一个人的后背。
田二林回过头，他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一支只剩十几人的骑兵队伍，被撞那人转过头漠然看了他一眼，那张脸遍布血污，五官几乎都不可辨认，双手撑着一支长枪，似乎撤去这枪，这人就随时会倒下来。
整个骑兵队都是如此，不知经过了几天几夜不眠不休的力战，才会疲累到这个地步，然而他们依旧庄严而肃穆。
队心的将士比其他人均高出一截，甲胄背后的红色披风迎风猎猎，看上去英武如天神。
那人侧耳，沉默地听了一会儿。
“来者犹可追，”他似乎是笑了笑，“好个来者犹可追，刘邦小人，用心果然歹毒。”
他带马原地转了一圈，那黑骏马甚是听话，一步都不曾多迈，那人稳稳地坐着，又道，“你们想必也被这歌声勾起了思乡之情……现在投降，刘邦许会放你们还家。”
“不投降。”应声如雷。
那人点了点头，“孤素以信义待你们，你们如今这样忠诚，原是应该。若世人都如那刘邦，背信弃义，以怨报德，孤多年征战，倒不知是为了守护什么了。”
刚刚被田二林撞到的人犹豫着开口，“大王，速速渡江去吧。”
那人怔了一下，举目朝江对岸望去，一片瘴雾，什么也看不清。
随从皆劝，江东虽小，地方千里，众数十万人，亦足王也。
那人笑道，”孤当年带着江东子弟八千人，渡江是为了建功立业的，如今全军尽墨，有何面目见于江东父老？“
一道闪电突然劈开天幕，满天乌云像是漩涡般朝众人所站之处涌来，除了田二林，似乎没人察觉到这异象。
那人突然拔剑，”孤的前方，已经没有路了！“这就朝追兵奔去。
汉军不料他突然冲过来，方阵大乱，那人怒喝挥剑，四面掩杀，如入无人之境。众随从旋即跟上，杀得兴起，居然齐声大笑。田二林此时却像个地缚灵般动弹不得，焦急万分。
”痛快痛快！“那人一剑斩翻了汉军百夫长，剑势未减，将百夫长的坐骑劈成两截，他的黑骏马从马尸中间高高跃起，勒马回身，一人一骑均浑身浴血，像是地狱里杀出的修罗。
汉军肝胆俱裂，四散着逃去。
”蝗虫一样，怎样都杀不完。“那人抽出腰间的绣帕，擦拭剑刃，低头看到帕子上的字，忽然一怔。
”你等速速渡江去吧，孤在这里为你们挡着，“他将帕子收回胸口，抚着马背，”乌骓跟了孤五年，孤的战功，一半是它的，它尚能日行千里，跟我一起死可惜了，送给你们了。“
随从自是不肯走，那人拔剑，眼神漆黑。
闷雷滚滚，天地间紫光大作，田二林突然能动了，猛地朝前奔去，大吼道，”不！“
可惜晚了，那人横剑自刎，血雾洒向空中，田二林只来得及接住他的身躯。
田二林猛地惊醒，满脸泪水。
颈边冰凉，他抬起头，看到那人站在他面前，剑架在他颈侧，眼中有仇恨，也有疑惑，”梦到什么了，你哭什么？“
”……你是项羽。“
”废话。“项羽皱着眉，”你这小人，又想耍什么花样？老天有眼，你又落在孤手里，这次决不饶你。“
”你认识我？……不不，你以为我是谁？“
”你当然是刘邦！“
不啻于一道霹雳，田二林简直傻了”啥？刘邦？“
”装神弄鬼。”项羽厉声道，左右看了看，“你使了什么妖法，将孤困在这里？这又是何地？”
”我也想知道啊。“
”快说！“项羽将剑又前递了几寸，贴上肌肤，剑锋的寒气瞬时划伤皮肉，血线沿着剑锋滴落。
田二林忙往后躲，”慢着……我真的不是刘邦，我叫田二林，山东哦不，呃……琅琊人氏，我是一个厨子。“他瞧见项羽眯起了眼睛，忙道”大王不信我可以切个菜给你看看。“
见项羽没什么反应，他慢慢拨开剑尖，挪出凳子，跑到厨房找了棵大白菜，刷刷刷剁成馅，”这加点肉就能包饺子啦。“
项羽盯着他看了一会儿，执剑的手这才放低，”原本看你神色也不像那个小人……只是世间怎会有如此相像之人？“
当然是老天爷在整我！田二林悲愤地想，长得像谁不好偏偏像刘邦，西楚霸王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冤家对头。
果然项羽打量了他几眼，冷哼一声，径自找了个椅子，坐下闭目养神。
田二林胆战心惊地看着，一来怕他睡迷糊了把自己当成刘邦一剑杀了，二来怕这家伙动一动脑袋突然从脖子上掉下来，思来想去，还是离他远点好。
最要紧的是要找到离开这里的方法啊，哪怕前边是刀山油锅，也比这么干耗着强。
打定主意，田二林捡起灯笼朝门口走去，迈过门槛的一刹那，背后靠墙放的更漏发出”嗒“的一声。
田二林差点被太阳晃瞎眼睛。
没错，太阳。
田二林回神，发现自己站在闹市中央，四周是乌央乌央的人群，这些人都穿着古装，男人圆领袍子，女人宽袍大袖，裙子齐胸而系。这种衣着尺度……似乎不是秦末啊。
回头看了眼小饭馆，果然又有变化，至少在门脸上更加古旧了，看上去倒有点像他当年假扮小泉时工作的福田料理店。
有个垂髫的小孩拍着球从他身边走过，好奇地回头打量着他，”咦，那个人怎么大白天打着灯笼。“
”疯子吧。“另一个小孩看到田二林呆滞的表情，断言道，俩人吓得抱起球跑掉了。
田二林眨了眨眼，丢下灯笼跑回店里，所幸项羽还坐在椅子上假寐，田二林可不希望自己是唯一一个搞不清状况的。
定睛看了看，项羽脖子上狰狞的伤口，身上的血污都不见了。
田二林抱住脑袋蹲在柜台边上，够了，谁会知道砸了项羽像有这么可怕的后果呢，离奇的事接二连三的发生，他的心脏早就蹦麻木了，不如一头撞死在柜台上吧，谁知道他能不能再死一次。
”伙计，做生意吗？“
田二林吓了一跳，抬头看见一个白衣书生正跨过门槛，项羽的剑刷地出了鞘，田二林阻拦不及，被项羽一个凌厉眼神钉在原地。
书生吓得脸色发白，”……这……这种地方居然有黑店？“
三个人僵持不下，田二林朝项羽招手，”嗳，大王，有话好好说……“
项羽横眉立目，”你是何人？“
书生发抖，”这位军爷，在下陆鸿渐，军爷是……神策军？还请网开一面，在下跋涉至此，已身无长物……“他摘下身后的藤箱，抖落一地叶子、茶饼、火石、宣笔、墨条等杂物，最后半块胡饼掉了下来。
田二林好奇地看，”还真是啥值钱的东西也没有啊。“
这陆鸿渐面上一红，”还请宽恕则个。“
”哎不对，我们俩不是打劫的，他睡迷糊了。“田二林走上前，拍了拍项羽的肩膀，示意他把剑放下来。
项羽狐疑地看了他一眼，终于还是将剑收回了鞘。
陆鸿渐松了口气，“这位军爷怎么大白天在酒肆睡觉啊。”
“白天？”项羽转头一看，日光将门外的长街照得苍白刺眼，愣住了。
“军……军务繁忙，累得不行就睡着了。”田二林顺口胡诌，“这位……朋友，鄙店刚刚开张，那个……还不能做生意，不好意思。”
好歹把书生推出了门，田二林连忙又将店门关了，抓起柜台上的毛笔写了张极其难看的“今日休息”挂了出去。
“咱俩的衣裳古古怪怪，我头发又……这么短，搞不好旁人看了要报官。”田二林接着抱头，“好麻烦啊，这是什么朝代，咱俩到底在这干什么……为什么黑白无常还没来，我受不了了。”
他说的话项羽一句也听不懂，紧皱着眉，“你这人好生奇怪。”
“你以为人家看你不怪吗？绷着张脸，见人就砍，你到底是项王还是阎王？”
项羽哼了一声，“孤看到你就满腹怒气，如何克制得住？”
田二林伸出脖子给他，“来，往这砍，躲了我管你叫爹。”
他缠七缠八，项羽无奈，“你这无赖的样子倒真是像那小人。”
“老是那小人那小人的，人家可是开国之君！”
一阵可怕的沉默。
田二林蹦起就跑，项羽大怒，两人绕着木桌追逐，项羽剑未出鞘，扫向田二林，后者忙避开，项羽干脆将剑掷向他，正中腰窝，田二林哎呦一声趴在桌面上，项羽揪住他的衣领，差点把他整个人提起来。
“快给孤说清楚，开国之君是何意？”
“还用说吗？你兵败身死，刘邦自然是当了皇帝，汉高祖就是他了。”
项羽目呲欲裂，“岂有此理，岂有此理。”
他一把松开田二林的衣服，跌坐在椅子上，“这天下，竟真的属于他了……”
“你也别太难过。”田二林整了整衣领，有点不忍，“也不一直是他的，这天下……如果我没猜错，眼下是属于李姓，你那个老冤家的汉朝早就亡了。”
“你……你怎会知道这么多？你懂得卜筮？”
“我就是一厨子，只是比你出生的晚而已……晚很多。“
”你究竟为何出现在在这里？“
”我大概是死了，眼前一道白光，人就在这里了，你呢？“
项羽沉吟道，“孤记得兵败，被汉军追到乌江边上，孤不肯渡江，拔剑自刎……好像，看到了一道紫光。”
田二林的眉头皱得死紧，他脑子一向好使，眼下想得头都疼了，仍旧没个思路，叹了口气，“大王，既然不知道咱们陷入如此境地的原因，不妨就顺其自然吧。”
“如何顺其自然？“
”就照着戏折子演。咱们既然在闹市开店，每天迎来送往会遇上很多人，万万不可露出马脚，惹上不必要的麻烦。我本来就是厨子，这唐朝的菜怎么做虽然不知道，但大体上差不了太多……这身衣服太扎眼，得换掉……对了大王，你跑堂伺候过别人么……哎哟，别扔我啊。“
项羽抛掷着手里的铜钱，微微一笑。
”成，大王不愿意干我先兼着，过两天招个伙计，不知道要在这地方困上多久，好歹是有个营生，对了，大王你以后不能再自称孤了，皇上才这么叫自己，给别人听见了会怀疑的。”
田二林料想项羽不会愿意，谁知他点了点头，若有所思。
这一时半会确实太难接受，田二林心想，眼前这人毕竟是他的儿时偶像，见他这样落寞自己多少有点心疼，就宽慰道，“大王你别难过，你既然已经死过了，那些事就不要再想了。我看这柜台里好像有酒，今天不急着开店，咱俩喝点，好好睡一觉，把这些都忘了。”想了想，他又乐了，“谁知道呢，搞不好一觉睡醒，发现咱俩都在油锅里炸着。”
项羽翻了个十分不符合他身份的白眼。
TBC